爱君笔底有烟霞
——读汪曾祺的散文集《寄意故乡》
□纳兰泽芸
曾见有人细述读汪曾祺的心情——我爱读汪曾祺到了这般情形:长官不待见我之时,读两页汪曾祺,便感到待见不待见有屁用;辣妻欺我之时,读两页汪曾祺,便心地释然,任性由她。
大凡喜爱汪曾祺文字的人,都会被这个可爱的“小老头”看似淡然,实则醇厚至极的文字所感动。就像白米饭或者白开水,表面上淡而无味,实则过尽千帆,尝尽百味之后,才发现,它才是至味。汪曾祺的文字就是这样,乍看浅白如闲话,一个字一个字拆开,无甚稀奇,可是,一旦这些文字组合起来,你就像看到了高空上流云,干净、流畅,没有一字能割舍。
几年前,我读汪曾祺的书,但读一些后放下了,当时轻薄地觉得他的语言太过通俗,不是我欲学习的对象,我喜欢的是那种捭阖纵横、气吞山河的磅礴文字意象。当时还轻飘地说,这样的文字我都能写出来呀!如今想来,觉面红耳赤,年少真的是不知天高地厚。
须知宴席易做,青菜难炒,要把小小的青菜炒成至味,更是难上加难。他的文字,在于意象,在于氛围,在于韵味。寻常物事,他能写出文气鲜灵,使你思绪不得不跟着他质质朴朴的文字跳荡游移,却有一种不滑、不浮、不矫,抵达心底的熨贴。
《寄意故乡》大体可算作一本回忆往事的书。汪老在他花甲之年,带我们胜似闲庭信步地逡巡于他的故乡——高邮小城。他的家、他的家人、他童年的花园、那些已作古的故人、故乡的四季、故乡的吃食……琐琐屑屑,细细说来,民俗风物、市井趣闻,如闻隔江琵琶,泠然有声。
他写父亲。父亲聪明过人,手很巧,而且总是活得很有兴致,乐器、书画、刻章,样样能来,父亲做出的荷花灯和蜈蚣风筝,十里八乡找不到更精巧的。父亲给人看眼病很有一手,但从来不收钱。写父亲对自己的爱,也是淡淡的来,淡淡的去。说他去江阴投考中学那年,与父亲住在一个客栈里,臭虫很多。父亲点起一支蜡烛,见到臭虫,就用蜡烛油滴在臭虫身上。他美美睡了一觉,第二天醒来,看见席子上有好多蜡烛油点子,父亲为了不让臭虫打扰儿子睡觉,举着蜡烛,一夜未睡。末了,也只是淡淡地说,“我很想念我的父亲,现在还常常梦见他,我的那些梦本和他不相干,不知道怎么会掺合进来了。”
似乎是淡淡的感情,不是那种浓烈到令人窒息的大悲大恸,却让人在这淡淡的几句话里不禁动容。就像归有光《项脊轩志》的结尾:“庭有枇杷树,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,今已亭亭如盖矣。”淡淡十来个字,为什么会成为中国古文极有名的结尾,只因这短短十来个字里所包含的凄恻,悠然不尽。
他写儿时的花园。巴根草、臭芝麻、蟋蟀、螳螂、蜻蜓、土蜂、哑巴知了、天牛、含羞草,他用大白描的手法全景式地展现了一个小花园在孩子心里的乐趣。于是我们跟着他捉知了,就算捉到了哑巴知了也不扫兴啊,用马齿苋的花瓣套起哑巴知了的眼睛,马齿苋的花瓣像个小口袋,仿佛天生就是套哑巴知了眼睛的。一放手,哑巴知了呼飞起来,不偏不倚不转弯。好玩。还跟着他把地上的土蜂窠堵起来,在旁边给土蜂再掘一个,土蜂回来找不到家了,撅着屁股找啊找,好容易找到新家,进去,发现不对,又出来在附近大找一气。没找到,土蜂它老先生生气了,坐在门口吹吹风。也好玩。
没有成人的口吻,完全是一个顽皮孩童的自然口气,隔了六十多年光阴,这口气依然像一条清亮质朴的小溪,淌在作家的笔底,淌在阅读者的眼里、心里,空灵、自然而舒服。
最喜欢的,莫过于“故乡食事”一章。蚬子、螺蛳、荠菜、咸蛋、臭豆腐、乳腐肉、芋泥肉、梅干菜,手抓羊肉……有一晚我不知深浅,读了这一章,本来不饿的肚子竟饿得前胸贴后背,恨不得把脑袋伸进冰箱搜罗吃的,真是想梅干菜烧肉呀,可这夜半三更,上哪儿找去?这个好吃的“小老头”,为什么要写得这样满口噙香呢,害得我一夜没睡好。
他写山东人爱吃生葱,说有一个笑话,婆媳吵嘴,儿媳跳了井,儿子回来,婆婆哭哭啼啼说,可了不得啦,你媳妇跳井啦!儿子说,不咋!拿了一根葱在井口逛了几下,媳妇就上来了。
这个可爱的“小老头”!他把寻寻常常的吃食,用寻寻常常的字眼,用寻寻常常的口气,把吃的感受、氛围、来历说得兴趣盎然。信手拈来的小苋菜、小辣椒、小螺蛳都写得生意满眼,把世俗的口腹之欲与高雅的文字奇妙地融合,让人看了就觉着香,觉着饿,觉着那印着字的纸都是香的,能吃的。
读过汪曾祺的人大多有这样的感觉,他的语言很怪,拆开来看看没什么呀,就是一个个没有雕饰的汉字,可是将这些汉字放在一起,再品咂,奇怪,就会滋味悠长。就像包世臣论王羲之的字,说他的字一个一个单看,并不觉得美,但是字与字之间如老翁携带幼孙,顾盼有情,痛痒相关,是一种整体美。汪曾祺的字也就像长在一起的树枝一样,枝干之间,汁液流转,一枝动,百枝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