手贩卖了所有秘密

□庞  羽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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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生活的屋子昏暗,总有些手要拉开窗帘。

    我们亲切地称之为作家的手。

    这是一双神奇的手,它要执笔,要救人,也要拳击。执笔常如刀枪,挥毫恰似柔缎。刀枪淬火横行,柔缎包扎伤口。在小说中,我更欣赏一个作家的肉搏战。比如海明威,比如卡佛。他们一身赤练,两手紧握,与生活真相做一场酣畅淋漓、不及多说的拳击战。不谈作家,有许多人挨过生活真相的暗拳。《一只胳膊的拳击》里的祁茂成,他大半辈子就这么活着,这么赖活着。陈萍去了外地工作,祁露露不认真学习,倒也没什么,日子多耐磨,磨磨成渣了,风吹了也就散了。本来风作尘雨作魂,偏偏有人想把他拾掇起来,把他的骨头拼凑起来,再把血肉、脸皮准确无误地码好、贴好,逼着他站起来,对着他的面门就是狠狠一记。他捂着闷声作响的脑袋,不知该站着、卧着,还是躺着。这个人拎他的耳朵,逼着他起来,没等他站稳,又是一记左勾拳。他捂着脸,看着对方的面孔。这个面孔可以是赵云飞,可以是蒋玲凤,也可以是卫小王。最后,他加入了这场肉搏,他攥住了自己的命运,加速度发射出去,等待骨头脆响、血肉四散的失败。

    一个作家的拳击,也是如此。拳击如对弈,总有失败,总有疼痛。在拳击时,人的全部家当就是两只拳头,其他部分用来掉血。作家把全部肌肉、经络调动起来,正如把毕生精力、经验调动起来,然后集中聚集在手上,一击而中。有时候,明知我不如敌,也要攥紧拳头。比如《老人与海》里的老人,比如《青衣》中的筱燕秋,他们被击中了眼睛、鼻子、身体各部,但直到拳击赛的最后,他们的拳头都是紧握的。

    离开拳击场,作家的手也不能就此收回。在我年纪还小的时候,我喜欢去菜市场。屠夫们手起刀落,排骨腰子猪心排排站。后来我有幸阅读了毕飞宇老师的《玉米》,我觉得作家就是这样。他们纵横沙场,手起刀落,该杀杀,该留留,手上沾满了鲜血。我也经常独自玩耍,比如给小娃娃做衣服。双手打结,双手缝线,这边加个蝴蝶结,这边捏一个褶,后来我遇到了《小王子》。我领悟到,文学可以是针线活,是针尖上的螺蛳场。人物可以是布料,故事可以是暗线,这边可以有一个蝴蝶结,那边捏一个褶也分外迷人。

    其实,不管我们写不写小说,太阳这个奇怪的天体总是继续升起。它每秒发出数以亿计的手,穿过金星、水星、大气层,播种粮食,播种四季,也播种这个脆弱而多芒刺的人类。这些手啊,抚摸花草万灵,抚摸星尘大海,抚摸人类头上的层层白雪。这样如此迷人的命运令我着迷,描写这些迷人命运的文学更是魅力无穷。在文学面前,我永远是自卑的。每当看到一本好书,就像一个作家对我施了一个媚眼,抛了一个飞吻,私密的、潋滟的、绝不能说的,怀里扑通扑通跳。读书是攫取秘密的过程,写作是一双手逐渐泄密的过程。

    回想起来,我真正的写作是在南京大学读大三的那年。我特别喜欢把命运的故事放在篮子里,拴上无数气球,期待读者们投掷手中的针与笔,追赶它、戳破它。最后的真相,可能落在了读者的手里,可能落在了竹林深处,可能干脆混入泥土,化作春泥更护花。没错,人用大脑装载知识,用大脑生产秘密,但作家用双手来执笔,来救人,来拳击,最后贩卖这些秘密。世间有无数手,有有形的,有无形的,也有从来不为人们所知的。阳光抚育大地,人类从不必举手投降。作为一名90后作家,我希望我的双手能紧握,也能放开,能拿得起屠刀,也要能拿得起针线。屠刀开天辟地,针线细水长流。做得起双手板斧的绿林好汉,做得起勇补雀裘的窈窕女子,才能在白纸黑字里纵横捭阖,在字里行间七十二变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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