好人老李
□陶 晶
外公于我而言,是一段遥远而缥缈的记忆。说是缥缈,却又那么清晰可见,仿佛年幼的我一抬头,就能看到那双既严肃又慈爱的眼睛。
外公是我们县城小有名气的书法家,但他又是我们当地最低调的“好人老李”。“低调”这个词,是我长大后才学会的社会新词,而那时我眼中的老李,总是一身粗布黑衣,一年到头就几双球鞋、布鞋来回更换。唯一特别一点的,是他那随身携带的公文包,方方正正的黑色公文包总是塞得鼓鼓囊囊。我曾好奇那里面装了些什么,从未打开看过的我终于在成人后的某个瞬间,明白了里面装载的秘密。
老李一生不沾烟酒,唯有两大爱好:书法和京剧。年轻时的他给电影院画海报,周围一带人都知道“新华电影院有个叫李一鹏的字写得不错”。后来他创立了一个书法培训班,教孩子们书法。“字要从娃娃抓起”,这是他常挂在嘴边的话,我也因此变成了那众多“娃娃”中的一个。老李给孩子们用的是柳体的字帖,字帖上一个个方块字瘦骨嶙峋而又刚劲有力,蒙上一层透明的薄膜纸,就可以开始临帖啦。他喜欢握着孩子柔软的小手写字,至今我还能回忆起那宽大的掌心透射出来的温度。写字时要握紧笔杆,专心致志,边写边念口诀“顿、顿、提……”。要是临得好,那个字的右上角就会被老李的毛笔画出一个漂亮的红圈,红圈是所有孩子们“攀比”的骄傲。直到后来我才知道,这个书法培训班的名字叫“众德”,和“种德”谐音,原来老李在这一提一顿间悄悄种下的是德的种子。
新春佳节之际,老李写的春联成了紧俏货。不少人慕名赶来,让老李题字,为来年图个好兆头。于是,年前老李住处的堂屋里,到处铺满了红艳艳的纸,到处飘满了“臭烘烘”的墨香。我进了屋子,连个站脚的地方都没有,只能在一旁静静地看他挥毫。如若见他面色凝重,那一定是写得不满意,直到发现他绽开笑容,才会明白那一张张重新来过的意义。而这样耗费时间和精力的佳作,老李只收三两元的工本费,因为他觉得有人来求字已是对他莫大的褒奖,更何况这是多么深的缘分呢。
有一天,突然有一位“贵客”到访。他的到来让我对老李有了一份全新的认识。那是一张饱经风霜的面孔,身高却与我等同。我仔细看去,发现老爷爷的腿只有正常人一半的长度,很明显是截了肢。他的腋下拄着双拐,腿部用轮胎外皮包裹着,就这样竟爬上了四楼。老爷爷不是一个人来的,他还带来了年轻朝气的儿子,以及不少粮油米面等自家土特产。听老李和他交谈的口气,他们是老朋友了,口音不像是本地人。事后我才了解到,这位老爷爷叫尤培芝,是建湖人,多年前和同样瘸腿的妻子带着两个双胞胎儿子在街头乞讨,被老李碰见了。老李见孩子们到了上学的年龄,就劝夫妻俩送孩子上学,并且向他们询问地址,答应每月给他们汇款过去。这一汇就是十年,每月不断,有时遇到孩子生日或其他的需要,老李还会额外多汇一些钱去。这次尤爷爷带着儿子登门,是为了向恩人汇报孩子的学习情况,告诉老李现在他家的生活有了明显的好转,政府和街道也给了他们不少帮助。老李满心感动,却怎么也不肯收下尤培芝送来的东西,说什么也要让老伴把那些土特产重新捆扎起来。他握着老尤的手说:“你们这么不容易,我怎么能收你们的东西!快拿回去给孩子补补身体吧!”
我忽然发现人们口中的那个“好人老李”在我的眼中鲜活了起来,当我再次看他的时候,他那高大的身躯仿佛更加挺拔了,那盈盈的笑意也变得更加和善起来。
已经古来稀的老李依旧每天写他的书法、听他的戏。有一天电视台来人说要给老李拍一部纪录片,因为他将作为当年泰州市的精神文明代表,事迹需要宣传。老李把电视台的记者给好生招待了一番,轮到问起正事来却说自己没什么好宣传的,不过做一些应做之事,记者们只好不再刻意。当长大后的我再次回望那段往事,才惊叹:老李究竟帮助过多少人啊!很惭愧,在老李离世前我并没有弄清这个问题。直到后来我看到一篇关于老李的报道,我才知道,那个一直关心着我却不善表达的老李,在50年间积累了698张汇款单,资助了上百位孤寡残疾人,累积金额至少达八万余元。难怪曾听人说,老李是邮政局的老面孔;难怪老李总念叨:“好人终会有好报!”原来那鼓鼓囊囊的公文包里,叠放的是越积越厚的汇款单啊!
然而,上天却给老李开了个玩笑,让年迈的他患上了“帕金森”——一种只能以双手颤抖作结的可怕疾病。最后那段时间,他写字越来越抖,甚至在别人再次前来登门求字时,他已经没法再从容地握住毛笔了。写了一生的老李终于可以休息了,也许这不是玩笑,而是上天给这位好人的“礼物”。
当我意识到老李再不能教我书法时,我是多么后悔没有珍惜童年练字的时光啊!但我依然庆幸,因为他还是留给了我最宝贵的人生财富——那句“好人终会有好报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