跳板的眼睛

□徐兴旗


    跳板比村庄里的人更先看到庄稼成熟的样子。

    那天我挑着一担粪准备给棉花苗施点肥,计划从三组小河东圩子抄近路到达,结果被一条新开的灌溉渠阻挡住。平常米把的宽沟渠我轻轻一跨就能过。时下,肩压着百拾斤的担子,仿佛使出了这辈子最大的劲似的。更多的时候,我都走得太过匆忙,完全忽略了一块跳板所具有的力量。

    想要有一块好跳板,就需要一棵好树。入冬之后,爷爷早就瞄住了屋后那棵槐树,因为槐树木质坚硬,有弹性,耐水湿,是块跳板的好料。他把它放倒送到镇上锯木厂锯开,搁在通风处晾着,立春一过,槐树的身体里渗满了农耕文化,把四季、把风雨、把五谷丰登一股脑灌进,掂量着村民们的心思,当然也就掌握了村庄里一切事物的秘密。

    根伙的跳板是杉木做的,轻便有韧性,每次装麦把总是直接通过跳板,堆到船中舱。那年秋,他去河东装稻把,和往年一样,把三亩地的稻把全部堆在船上,或许是当年丰收的缘故,他抽下跳板,到船艄准备撑船回家,结果,船搁在河边,任凭他左右撑,船就是岿然不动,他也丢下竹篙,扛起杉木跳板想撬动船,除了给杉木跳板留下深深的痕印,船仍“无动于衷”。这时邻居明头抽来他家的槐树跳板,槐树跳板,笨重木质硬,一般人家仅做短跳板用。只见明头将槐树跳板往船头一插,他弓歩一扛跳板,后腿绷紧用力一蹬,瞬间,船向河心退去。

    村庄里新收的庄稼需要脱晒后,才可以该卖的卖,该运回家的运回家,农谚说,麦场麦场虎口夺粮。大人们忙着地里的活,场头晒粮看场,自然就是老人和孩子们的事。晚上用跳板往两个粮堆中间一搭,上面掩盖一张塑料布,吃饱喝足的孩子们屁颠屁颠地来到这里,很快相邻的一些小伙伴们你呼我唤,爬草垛、钻麦堆等不亦乐乎地玩起来。偶遇上洪老师一起看场,他喜欢在星光下给孩子们讲牛郎星与织女星的故事,教孩子辨认北斗星,只要有不听话的孩子在场头乱爬麦堆时,他会大声讲着聊斋,让孩子们既喜欢听,又害怕听,马上躁动的心安静下来,瞌睡虫就来了,夜风袭来,虫鸣声声,麦草香里,孩子们渐渐入梦。

    没有跳板,我怎么能把河东的粮食运回来?没有跳板,我怎么能把公粮送到粮囤去?手里没有一块跳板,怎么能把河道里的淤泥运出来,手里没有一块跳板,怎么能负重跨过沟渠?

    只要在村庄里长大的孩子,又有谁没在跳板上摔倒过?

    那年,我第一次带队去高邮运西船闸大型水利工程,在取方塘里的淤泥时,由于自己急功近利,不顾老水利们要用穰草捆扎跳板的劝阻,直接把跳板往淤泥处一搁,肩挑泥筐往下去,脚一滑,跌了个大跟头,浑身都是泥水。至今小腿上那块疤痕时时还提醒着我,仿佛就是那块跳板在不远处盯着我似的。

    运一船粮回家时,我的那块跳板就静卧在船头享受丰收的快乐;送一担淤泥上岸,我的那块跳板就铺在泥地里,燃烧着与邻居竞赛的激情;跨一条灌溉渠时,我的跳板就架在我脚下的沟渠边,传递着庄稼期待的眼神。

    跳板从来都是第一次见到我的样子,它一直没有改变过,让我在风雨之前把属于我的收成运回家,让我在霜雪之前挑完最后一方土,使家人能在冬天里惬意地生活,能使夏天里的河水温驯地流向大海,就这样看着,看瘦了河流,看老了村庄。

    时下,村庄的河道快成了垃圾场,脏得父亲几乎不愿洗运家肥的桶。逃离村庄在小城工作的我,聆听不到酣睡在老屋堆放杂物的房间里那块跳板的呼吸,想象中的跳板早已面目全非地蜷缩在角落里,心酸地流泪,显得那样无助。此刻,跳板明白,因为没有它,我要赶路回家,心里有点憋得慌,脚步显得踉跄,甚至找不到来路,也没有去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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