和尚圩的茅屋

□时庆涛


    和尚圩,东西一条又长又宽的河,夏天整日泡在水中取鱼摸虾的孩子们,早上看到河东头太阳用金水染头,晚上看到河西边月亮用银水洗脸,平静的河水浪不打浪,带着稻花香牵着蛙鸣,一纹叠一纹、一丝皱一丝地悠悠从我家门前淌过……

    我家的茅屋丁头舍就坐落在沿河东西的中间段河弯处。小时侯的夏天特别闷热,蝉声把短夜拉成了长夜。我和母亲抬张木条桌放在河边,躺在桌上纳凉直至感到身上有了露水方才入睡。睡之前,母亲用芭蕉扇子边给我扇风赶蚊子,边讲我家住的地方为什么叫和尚圩。解放前和尚圩上百亩是泰州上方寺和尚的田,方丈派小和尚年年秋后到里下河收一回租,收租的小和尚还在我家茅屋里歇过脚。

    茅屋初建时荒垡墙一圈只有笆斗大。母亲说我那时还没出世。十岁那年扩建时我记事并参与了。母亲叫一帮大人沿原门头向南伸了一间。荒田的荒垡土运了几大船。荒垡土长着茅草一大块一大块运上岸,一块咬一块往上垒,一层又一层往上叠,叠一层石榔头锤一层,叠到屋檐的高度,又用大锹在墙两边鞭一遍,鞭出条条黄瓜痕,鞭出青草和泥土味。荒垡茅草粘土风干后咬起来很结实,风吹雨打回头蹦。茅屋伸长后,东边砌了土灶,西边放了一张大方桌。东墙西墙对开了通风窗口。我十岁生日时,亲友来住得满满的,酒后个个夸我母亲房子扩得宽敞,人吃得舒服。

    茅屋是母亲筑的鸟巢。我在这间茅屋里长大,度过了有趣快乐的童年和少年。每天踏着露水离开茅屋去学校,傍晚带着蜻蜓蝴蝶回茅屋。遮风挡雨,避荫遮阳,茅屋是我温暖的家,安全幸福的港湾。茅屋四周恩赐丰富的食物,让我的苦日子留下许多甜美的回味。屋东有几棵桑树,紫黑的桑枣儿甜甜的,带到学校充饥。同桌的女同学偷吃了我的桑枣,站起来答题时嘴边紫紫的,老师以为她生病了,闹得课堂哄堂大笑。屋西靠田边有一排楝树,满树的干果开的是小银行,打下来的果子一袋袋上街卖钱买纸笔。还有屋前躺在水里的芦苇滩,向上芦苇长粽叶,向下浅水是小鱼小虾的天堂。菜花黄的时节,肥得痒痒的螺丝贴着芦根向上沿。没下口菜了,母亲就到芦根上摸螺丝,剪屁股后放在饭锅里炖。炖出的螺丝香味鲜味喷喷的,螺丝汤上漾着一层豆腐脑花儿,吸几个螺丝泡点汤就下一大碗粯子饭。小时候除了外出走亲戚,一般我不离家。茅屋给我住的吃的,我离开自己的屋就翻来覆去睡不着觉。

    母亲把茅屋当鸟巢一样护理打扮。地上没有草丝,屋顶没有吊吊灰蜘蛛网。进屋满眼亮堂堂的。乡里有一个姓沈的科长来村工作就喜欢到我家派饭。有一年冬天冷得出奇,大河封冻,家家笆斗装稻在冰上推上庄碾米。屋檐下倒挂着竹笋似的冻冻冰,我扳了一根被母亲看到喝住了。冻冻冰咬住屋檐茅草,硬扳会粘茅草一起断下来。等到好天中午太阳一照化成水,就不会损坏屋草。还记得有年夏天刮暴风雨,天边看到一条龙尾巴挂下来,门口院子里茅草乱飞。雨来之前是风,屋顶上的茅草被风爪子掀飞了。麻利的母亲拿竹梯子上屋,顾不得女人不能爬屋的忌讳,用身子压着茅草,双手双脚张开,尽全力大面积压住茅草。我坐在屋里做作业,仰望着屋顶汪箔缝透出的雷电闪光一点点缩小,最后像灯光渐渐暗下来,黑下来,知道母亲严严实实压住茅草了。雨停后的母亲笑着叫我到河滩扒来烂泥,一桶桶递上去,抹在插好的茅草上,一遍又一遍,抹过泥的茅草黑油油的发亮。后来母亲又想了一个绝招,用稻草绕成腰子,织成网罩在茅屋上,四周用绳子扣住屋檐下的毛竹椽子上,任凭风吹雨打也不犯愁了。

    我在茅屋生活了十几年,母亲每天都守候在茅屋旁送我上学,等我放学。茅屋就像是母亲放风筝的线头,我便是母亲放飞的风筝,早上放出去,晚上收回家。19岁那年暑假我高中毕业,下半年通过体检参军入伍到浙江舟山群岛当兵。远离茅屋的我泡在大海里,再也不能早出晚归了。生活在茅屋的母亲晓得这次风筝线拉长了,没有个三年五载收不回来。母亲每年夏天都整理我的衣服晒伏,我当兵前收拾的书包和一大堆书,母亲用回纺粗布盖着,有灰没灰天天掸一回。我在家养的一条小黑狗,也似乎懂得母亲的心,早晚摇头摆尾跟随母亲,走到哪跟到哪,左邻右舍的人都叫它“小桃儿”(我的乳名)。母亲托人写信告诉我,小黑狗守门护院陪母亲,发水场守在放水口抓鱼,收麦场咬住惊跑的野兔,常给母亲带来美味。我离开茅屋的第二年春天,母亲再也耐不住离儿的思苦,只身离屋,来到海岛看我。离岛时部队首长开小灶请我母亲吃饭。母亲当着我和首长的面说,我走了,妈妈的心留给你,望你安心海岛守边防。我在屋里有你养的小黑狗陪着、守着。

    放到海岛的风筝四年后又由母亲收回茅屋。但我成家了,走向社会干事了,再也不能像上学时早出晚归陪母亲了。其实,去当兵的那年母亲就有病,只是瞒着没有告诉我。苦日子过去了,母亲却老了,有时我把生病的母亲带到工作单位周庄区委宿舍小住几日。跟来的小黑狗总是天黑之前回到家守屋,第二天大早又来尾随陪伴母亲。好日子刚开始,没有享到儿子的福,苦命的母亲两年后却离世走了,永别了茅屋。

    一晃36年过去了,茅屋让给人家做酒坊,包河养殖的鱼棚,一个转一个,谁使用谁打扫维修,保持原貌原样,就是不拆除,我也不愿拆除。茅屋,仍然是母亲拽在手中的风筝线头,放飞的我永远拽在母亲的手里……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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